〈母親的憂鬱有晴天〉
文◎陳小小
學生時代,每到了中餐時間,便有同學要跟我一塊吃飯。因為母親都會親自到學校,送來她親手做的熱騰騰便當給我和弟弟。裡頭的菜色豐富、變化多樣,只有跟我一起吃飯的同學才有資格一同享用。
若是有同學到我們家玩,那更是不得了,個個羨慕不已。因為母親溫柔婉約、氣質出眾,家裡整理得清爽宜人,有藝術天分的母親,將家裡布置得典雅美麗。幾次有男同學來,他們竟然離開前,個個都忍不住讚美說,「希望自己未來的家就像你家一樣」或「希望我也能討到像你母親這樣的妻子」。
進入大學適婚年齡,有追求者到我們家,則會消遣我:「你怎麼跟你母親差距這麼大?無論是相貌或是持家能力。」我就會暨驕傲(以母親為榮)又不太高興(竟然敢嫌我)地頂回去:「不然你就娶我媽好了。」
然而,在溫柔美麗的背後,卻是長年憂鬱症的痛苦伴隨。母親從我高中開始,就不時跑大醫院做檢查。她常感覺身體某些部位有疼痛出現,但檢查又找不出任何原因。醫師說這是精神官能症,應該是壓力所導致。
年輕的我總不明白,母親有何壓力呢?她又不上班,是個全職媽媽,脾氣很好的父親,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不好聽的話,我也從來沒有看過他們倆吵架。至於我跟弟弟,在課業上也不會讓她有太多的擔心。
直到,我為人妻、為人媳,才逐漸瞭解當時她的壓力來源,那就是父親那邊的龐大家族,母親就是所謂的「長男的媳婦」。父親的家族有很多禮儀講究,中國人三大節慶與婚喪喜慶一定得聚集,這還不包括其他大大小小、有的沒的名目。
我還記得國中時期,某次生重病,又將近大考,照樣得向老師請假。要不是我功課在全班前幾名,老師哪裡會准這種無聊的假。並且我得坐好幾個小時的公車,換來換去、轉來轉去,頭暈目眩、沿途吐到感覺五臟六腑似乎都要出了來,就只是為了家族的聚集。
每回只要快要回阿公阿嬤家的前兩週,母親就要開始神色凝重,愁雲壓肩頭。之後從阿公阿嬤家回到自己家,她整個人就像打過一場仗,幾近虛脫。因為她跟二嬸要張羅三、四十多人的飯菜(我阿嬤生十二個,個個又娶妻生子),以及房子的清理。
但這些體力工作還算事小,應對進退的人際互動,才是高難度。就像八點檔連續劇《大宅門》,人與人之間的講話,問答之間的眉宇和肢體反應,都要非常地小心警慎,面面俱到,不能顧此失彼,幾回合下來,非常傷透心力。母親的憂鬱症,就是因為這年復一年的多次家族聚會壓力所導致。
其實,早期發現憂鬱症,盡快處理,都很容易治癒。找到壓力源,設法排除即可。母親減少去家族聚會的次數,便能脫離憂鬱症的轄制。但,多數人醫療知識普遍缺乏,面對這類病患,總是勸說「你想開一點就好了啦!」但,處在壓力源下,要靠自己的意志力去想開,情況只有更加惡化。母親就像所有的憂鬱症患者,往往越努力想要想開,就越想不開。而她身為長男的媳婦,肩負家族重任,連我這種長孫女都無法用生重病考試的理由,來向家族聚會告假了,更何況是我母親看起來身體好端端的,哪有藉口不回去?
在這麼艱難的環境,上帝的恩典臨到。我在大學一升二的暑假信了主,回去向母親傳福音。她也在那時遇到社區一位很好的姊妹,帶她上教會,受洗成為基督徒。她快樂地像一隻小鳥。
沒想到,好景不長,一兩年後,台灣經濟迅速榮盛興盛,股市破萬點,人人口袋都是錢,原本經濟小康的父親,竟也有能力買新車。自此週末假日,她都得隨父親回去公婆家。就像撒種的比喻,母親聽道當下,雖歡喜領受,卻不敵如荊棘般的家族傳統桎梏層層纏繞,正萌芽的福音種子,終究被擠住吞滅。
然而,沒有上帝的力量,孱弱的女子怎能面對那麼艱困的環境呢?阿嬤去世,脾氣不好的阿公,沒伴孤單,更加難以相處。阿公有又老人憂鬱症的問題,越來越會沒事亂罵人。父親、母親、叔叔、嬸嬸、甚至一些小輩,都見識過阿公刻骨銘心、入木三分的罵人威力。
有一回阿公嚴厲地當眾數落責備母親,只不過是他老人家記憶力衰退,產生誤會,之後弄清真相,愛面子的他也不願意認錯。但回家後,母親竟承受不了恥辱,又回想到數十年的為家族的盡心盡力,心酸不已,便偷偷燒碳自殺。幸好上帝憐憫,讓父親及時發現。
母親燒碳的事,讓我更加積極邀她去教會。但,她總是拒絕。因為不好意思放父親一人在家裡。母親是那種傳統的賢妻良母,做什麼事都以丈夫為優先考慮,很少考慮自己。
沒多久,一次家族聚會,阿公又胡亂發飆,喧嚷要斷絕父子關係,把我父親趕出家門。原因只不過是因為老人家九十多歲,年紀大、聽力差,誤會我父親所講的。父親想要解釋,沒想到越解釋,阿公越火。叔叔、嬸嬸都在場,沒人敢出來圓場,恐怕自己也被牽連,一併趕出去。
竟然是因為這個悲哀可笑的原因,我父母親就不用回去。
我趕緊趁著暑假,教會(嫁到長老會)沒有排服事,便帶母親回她的母會(浸信會)主日崇拜。她很追求,才短短兩個月,就可以在眾人面前禱告,還參加查經班。但雖然離開了壓力源,不用回公婆家,但是她還是受根深蒂固的傳統看法影響很深,恐怕人們說她不是好媳婦,經常自我譴責。而她原本的憂鬱症,早已極其嚴重,成日失眠,要用很強的藥才能勉強控制。又遇上冬天,雪上加霜,屋內即使開了電暖氣,六十多歲的她,身子總是覺得寒到透骨,常一個人蜷縮在臥室角落,望著牆壁上的耶穌像。
最後幾個月,她漸漸不說話了。原本她是個很愛漂亮的媽媽,也開始不化妝了,美麗衣裳通通都給我,也不逛街買新衣了。本來還會看那種《人間四月天》的高級文藝片,也都不看了。最後兩週,連飯都覺得沒有滋味了。整個人就像一個黑洞,講什麼笑話給她聽,她都不笑了,沒有任何反應。
在陰霾低潮情緒的濃厚籠罩下,她竟然還可以每個主日、每個查經班都沒有缺席,並且還不斷要求父親一定要回去看阿公,讓父子關係改善。就在阿公與父親父子和好之後沒多久,母親就在某個半夜,因為憂鬱症自縊身亡,隔日清早才被父親發現。
痛徹心扉、失去母親的我,眼淚不能控制一滴滴地下,我不斷地問「媽,你在哪裡?」因為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母親是否跟耶穌在一起。畢竟有牧者認為「自殺的基督徒,不能上天堂。」也有牧者則認為「沒有什麼罪是上帝不能赦免的,自殺的也能上天堂」,也有的牧者是不知道。至於醫學研究,重度憂鬱症患者,很多在自殺時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因為藥量極重,腦袋是渾沌昏沈。所謂的「被動自殺」,在無意識無掙扎的情況下失去自主能力,精神被動地弄死了自己。統計資料則顯示,重度憂鬱症患者,四分之一都會走上自殺一條路。疑惑重重、悲痛橫溢的我,就在一件件收拾著母親的遺物,慈愛的上帝讓我看見祂滿滿的恩典。
母親的櫃子裡,放著厚厚一疊,這半年來每次主日崇拜的程序單。多數的會眾都是把這些程序單隨手一扔,但母親卻一張張按日期疊好珍藏著。她的筆記本上,則密密麻麻記滿著牧師在查經班所講的。事實上,她有嚴重的退化性關節炎,像杏林子一樣,握筆很不容易。但從字跡可以看出,她用盡力量勉強工整規矩地寫下一字一句。而這半年查經班,範圍剛好是《啟示錄》。我想,長期受困於逐漸敗壞肉體裡的她,靈魂一定很想趕緊飛到上帝那裡去。我只有向上帝充滿感謝。因為祂沒有讓我母親在第一次自殺時就離開人世。慈愛的上帝讓母親得以存活,以致於還有機會回到上帝懷裡。至於,母親在哪裡?我想上帝比我的愛還多,祂比我還更愛我母親,耶穌為我母親死在十架上,我應該要停止被撒旦攪亂心思,趕緊把意念放在活著的人身上,服事這一代的人。
母親還抄寫了六十六卷聖經的卷名,方便翻聖經用。而這張索引表,我用一個透明塑膠袋裝好,將之放在我的包包裡,隨身攜帶。提醒自己,我母親是個多麼愛讀聖經的基督徒。
我的丈夫對我說,母親一定已經跟耶穌在一起了。因為只有真正有基督生命的人,才會去做和平之子的工作。父親與阿公的破裂關係,是母親讓這關係重新復合。母親因著上帝的恩典,能在死前半年,認識到自己是罪人一個,靠著主耶穌,真心悔罪,獲得赦免,孱弱的她還能完成了一些上帝看為美好的事,這是何等大的幸福與上帝賜予的恩典。也許有人質疑,這算哪門的見證故事阿?但,我想所謂的見證故事,不是要見證當事人有多好,我們都是糟糕透頂的爛人,見證故事應該是要見證上帝對我們這些爛人有多恩典,不是嗎?
真實的人生就像華麗的袍子,一掀開,下面藏滿了虱子。我們都落在罪惡當中,浮浮沈沈。但上帝總是憐憫,不斷工作介入人世,幫助一切相信祂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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