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【小说】小月〉
文◎陈小小
「Amazing grace, how sweet the sound……」,手机铃声悠悠扬起。凌晨才收工,心想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小月,勉强翻身抓起枕旁的手机。
用力撑开沈重的眼皮,瞄了盒盖上的时钟,才八点,林紫鸢来电。手机传来清亮娇脆的声音:「小月……小月……再过十分钟,就要出门到你家罗。想吃什么早餐?」
何小月睡意全消,惊讶自己忙到连这早餐之约竟然忘得一干二净。连忙一边回答:「你方便就好啦!你吃什么,我也吃什么。」一边赶紧下床,挂上手机奔向浴室,接著赶紧收拾客厅散落一地的工作表单文件,准备接待好友到访。
还没整理到自觉可以见人的程度,门铃响起,紫鸢来了。她不得不上前应门,然而好友相见的心情还是令她雀跃欣喜。
神采奕奕的紫鸢,两手拎著咖啡与西式糕点,走进何小月十多坪的小窝。一进门的玄关,有张采光良好的大窗户,几株绿色植物点缀。客厅则为温暖接近大自然的色系,几件简单的家具,阳光从玄关外面射入屋内,空气中充满著悠扬悦耳的诗歌,紫鸢不禁脱口赞美:「小月,你家布置得真温馨雅致。」
紫鸢和小月,大学时代同一个学生团契,各隶属不同的教会。毕业后,各忙各的工作,偶有联络,一年大约见个几次面。
两个单身女郎优雅地吃著小巧可爱的西点,啜饮著咖啡。小月看著紫鸢面色红润,神色愉悦地用餐,不禁问:「你最近胃比较好喔?连咖啡都不忌口了?」
小月想起学生时代,每次与紫鸢一起吃饭,她总是皱著眉头把自己的食物让一半给自己,说胃不好,吃不了太多东西。害小月每回都饱嘟嘟的,体重直线上升,而紫鸢则瘦得像张纸片。后来干脆每次约吃饭时,只点一人份,两人合吃,小月可减肥、紫鸢可省钱,双赢。紫鸢张著那双灵气动人的大眼睛,语带神秘地说:「小月,我告诉你,我遇到神迹了。」
「真的吗?在哪里?什么时候的事?」小月吞了吞口水,惊讶地问著。
「我们教会有位姊妹,前年搬到台中。她知道我长期胃不好,前几个月特地打电话来,说他们教会举办连续三天的医治特会,邀请一位会行医病神迹的韩国牧师。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特会,有点怕怕的。不过盛情难却,不去实在不给对方面子。所以,就请星期五一天假,坐火车到台中参加特会。
「那位姊妹非常热心,招待我吃住,还特地到火车站接我。到了会场,引导我坐前面几排的好位置,她说这样才会很快被领到牧师跟前,行医治祷告。」
小月听了心跳加速,下意识地紧握著咖啡杯,手心微微渗汗,好像稍不小心就要碰触到某个神秘不可侵犯的领域。眼神透露著想知道,又不太敢问,以免有所冒犯的心情。
紫鸢看穿小月的想法,继续分享:「轮到我的时候,那位牧师睁大眼睛,牢牢盯著我,大声喊著一堆我听不懂的话,不知道是方言,还是韩国话?然后,我的胃好了。就这样简单!已经好几个月,胃病都没有再发作呢。」
紫鸢张开手,夸张地抱著肚子模拟著说:「你还记得我以前只要月经来,就一定从下腹痛到胃,整个人痛个半死?」小月点点头。「现在完全好了。而且月经来,也都不会拉肚子了。」
小月不禁说:「真好,真好。感谢上帝。」紫鸢那种中头彩的兴奋之情一下子渲染开来,整个房间看起来更加明亮。
紫鸢又滔滔不绝地说:「小月,你知道吗?在那之后,连读经祷告都起了变化唷!以前读圣经觉得很枯燥无味,白纸黑字都看得懂,可是就是没有感觉,祷告也像是对空气说话。但现在圣经的每个字都像有了生命,祷告时也深深感受到上帝就在身旁。现在不需要牧师、辅导再三叮咛、碎碎念,甚至可以说,读经祷告,就像每天吃饭一样,哪里需要人在旁盯著!」
小月被紫鸢的神情深深吸引,倒不是羡慕医病神迹发生在她身上,而是羡慕紫鸢与上帝的关系,就这么被翻转改变,从陌生淡然到如此如胶似漆地亲密。
正起劲的紫鸢,眼睛环绕屋内一圈,看见书架上的圣经,迳自走过去拿来,迫不及待地翻开,分享最近的读经心得。她不时问:「小月,你对这段经文有什么感觉?」「你对那卷书有什么感觉?」小月张口结舌,被问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紫鸢霹哩啪啦地挑了几节经文,翻到士师记五章2节:「因为以色列中有军长率领,百姓也甘心牺牲自己。」她慷慨激昂地分享:「每件事的兴盛衰微,都和领导息息相关。现在教会界乱象频传,就是没有好的属灵领导者……」
对小月而言,读圣经是透过注释书与参考资料的帮助,回到当时代,了解第一读者的当下体会,再思索如何适宜地应用到现代或自己身上。她从来不曾断章取义,拿出一节经文直接应用在自己身上,或问自己对这段经文有什么感觉?
小月直逼思绪,努力回想以前对士师记第五章的详细查考。这一整章是女士师底波拉所作的歌,详述以色列几个支派合力对抗西西拉的战况,底波拉不揽功自居,将战事胜利的荣耀归给上帝。并且歌词末了,谴责那几个未响应参战呼召的支派,怒斥他们没来帮助耶和华。因此,单独拆出第二节直接应用在教会界乱象,好像离初旨过远了。
小月正想开口告诉紫鸢,然而,紫鸢早已经跳到另一处经文,玛垃基书四章6节:「他必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,儿女的心转向父亲,免得我来咒诅遍地。」又再次问:「小月,你对这节经文有什么感觉?」
紫鸢这样如潮水涌来、海浪拍岸般,令人应接不暇的圣经问题,自说自话个没完,令小月觉得吃不消。索性放空脑袋,鼻头微蹙、面露尴尬地回答:「好像没有感觉耶。」
紫鸢挑起一边眉毛,狐疑地说:「这么鲜活生动的经文,你怎会没有感觉?」小月不想被误会,嗫嚅地苦笑补一句:「昨晚熬夜熬太晚,脑袋还没恢复正常运转速度。」
紫鸢想想也对,便把圣经恭敬地放回原处,又喜孜孜地回座,像久恋情侣宣告即将结婚般,对小月讲了另一件天大的好消息:「我会说方言了。」
「哇!」小月有些惊讶地合不拢嘴。
紫鸢讲著她回教会,连原本不会讲方言的牧师,在某次轮到她主领祷告会时也说了方言的奇妙经历。
小月觉得紫鸢讲的那位牧师有点像自己。信主多年,也很想听方言、讲方言,却从来没机会听过,更别提会讲了。虽然小月的堂姐曾有说方言的经验,但堂姐说,久久疏於练习,后来就不会说了。如今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,这么亲密的好姊妹会说方言,实在很想见识一下。然而又觉得这种请求,很像是强迫上帝显神迹的亵渎行为。反过来,若不主动要求,好像是另一种骄傲,显示自己并不渴慕上帝的恩典——方言。
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机会稍纵即逝,於是,小月铁了心,心里默默祷告:「如果这是一种错误,求上帝赦免我。」便定睛注目紫鸢,要求:「你可以用方言带我祷告吗?」
紫鸢也吓了一跳。两人对望几秒钟,竟有几十分钟之久的感觉。
紫鸢沈默一下,便说:「好,我们来祷告。」她对小月说:「我也不过去年才领受,懂得也不多。基本上,说方言是用腹部的力量。把舌头放轻松,脑袋放空。不要用悟性祷告。」
紫鸢与小月两人站了起来,走到玄关旁较宽敞处,一同祷告。
「主啊!我们赞美你,你的恩典何其大。主啊!我们称颂你,你的荣耀何其美。求主赐下说方言的恩典给小月……」小月听著紫鸢真诚急切为她向上帝祈求。不一会儿,就听到紫鸢发出像是中东地区的语言。虽然完全不懂,但依稀分辨得出,应该是某种语言,而非仅是舌头的振动。
小月也集中精神,努力向上帝祷告。不过要放下理性、悟性祷告,真的太难了。脑袋怎可能放空呢?
紫鸢祷告越来越大声,小月仍没有说出方言。紫鸢便靠过来,把手放在小月的身上,大声向上帝呼求。
小月感觉有些热热的,但她知道那是紫鸢手掌的温暖,小月为著紫鸢的努力,不禁感动得眼眶有些湿润。上帝虽没给她方言的恩典,此时此刻,她却充分感受到,上帝给了她这么好的朋友,她不禁为这恩典感谢上帝。才这样祷告,又想起「唉呀,怎么忘了紫鸢的交代,脑袋得放空,不小心又用理性祷告了。」
二十分钟,一晃眼就过去了。
紫鸢看到小月眼角闪著泪光,心想她是为无法用方言祷告难过,便轻声安慰:「我想是上帝的时候还没到吧!」小月当下不想多做解释,便低声推说:「可能是我练习不够。以后有机会,我会练习不用悟性祷告,说不定就会说方言了。」
但,小月心里一点也不难过。因为小月很清楚哥林多前书的记载,这是圣灵随己意赐给各人的恩赐,本来就不能强求。事实上,圣灵已经给自己特殊的恩赐,再想强要一种恩赐,似乎蛮贪心的。
倒是紫鸢离去后的几天,小月的脑袋不时回荡著:「小月,你对这有什么感觉?」「小月,你对那有什么感觉?」
小月不禁想:「我的信仰真的没有感觉吗?」祷告时仰头问:「上帝啊!我对你没有感觉吗?」走在路上也思考:「有可能信仰是仅有理性,而毫无感觉的吗?」
到了主日。小月脑中依然被这个问题所困惑。
司会恭敬地宣读著崇拜程序:「诗班献诗」。
小月转头望望周遭,这个主日,人好少。台上台下总共不超过三十人。「可能放寒假,大家都跑到外地去了吧?」小月这样揣想。
诗班成员更是少得可怜,甚至可说是老弱残兵:三个阿嬷,两个妈妈,一个正在变声的国中生,一个退休的荣誉长老。
「今天献的诗是什么呢?」小月身躯微微转向诗班,以温暖的眼神与微笑,向他们传递,自己虽然不是诗班成员,但全心全意与他们同在。
「耶稣爱我,我知道,因为圣经告诉我。」寒冷的冬天,他们的喉咙里似乎进了一把沙子,本来就不怎么和谐的嗓音,越发混浊难听。但第一句歌词,却猛地撞击小月的心,让她无端地飙起泪来。
小月背过身去悄悄拭泪,却怎样也抑遏不住已被触动那最深沈、最原始的感性与满腔的热情。
小月在心里激动地呐喊:「是的!是的!耶稣爱我。上帝你差独生爱子耶稣基督到世间来,为我们的罪被钉死在十架上,使我们这些罪人蒙恩得生。上帝你爱我们的心,在此显明。」
小月突然清楚明白了,原来,自己不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,而是一时忘记自己所有的感觉,早已用来回应十字架的爱。
说万人方言的恩典,很好,但是比不上十字架的爱。
能明白各样的奥秘,非常棒,但是比不上十字架的爱。
拥有先知讲道之能,令人羡慕,但还是比不上十架的爱。
或移山、或填海,上帝所赐给人类的各样恩典,没有一项比得上十字架的爱,这样大的恩典。
小月向上帝默祷:「主啊!谢谢你这样爱我。我只要你的爱。你的爱已充满我。」也忆起为何自己不敢去看电影《耶稣受难记》,那是因为自己光是读到圣经相关的经文,就被冲击得难以承受,若是去看电影,可能会哭死在里面。所以即使教会包场,即使自己身为主日学老师,她还是不敢也不愿去。
牧师在台上讲道,小月的脑袋再次浮起紫鸢的提问:「小月,你有什么感觉?」小月抬起头,静静地凝视著讲台后面的十字架,轻轻地说:「紫鸢,我的感觉都在这里了。」
●本文刊登於《校园杂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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